文章《阿q正传》的全文谁有,5
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作业帮 时间:2024/05/01 15:57:20

文章《阿q正传》的全文谁有,5
文章《阿q正传》的全文谁有,
5

文章《阿q正传》的全文谁有,5
阿Q正传⑴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一章 序
我要给阿Q做正传,已经不止一两年了.但一面要做,一面又往回想,这足见我不是一个“立言”
⑵的人,因为从来不朽之笔,须传不朽之人,于是人以文传,文以人传——究竟谁靠谁传,渐渐的不
甚了然起来,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,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.
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,才下笔,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.第一是文章的名目.孔子曰,“名
不正则言不顺”⑶.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.传的名目很繁多:列传,自传,内传⑷,外传,别传,家
传,小传……,而可惜都不合.“列传”么,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“正史”⑸里;“自传”么,
我又并非就是阿Q.说是“外传”,“内传”在那里呢?倘用“内传”,阿Q又决不是神仙.“别传”
呢,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“本传”⑹——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“博徒列传”,而
文豪迭更司⑺也做过《博徒别传》这一部书,但文豪则可,在我辈却不可.其次是“家传”,则我既
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,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;或“小传”,则阿Q又更无别的“大传”了.总而言
之,这一篇也便是“本传”,但从我的文章着想,因为文体卑下,是“引车卖浆者流”所用的话⑻,
所以不敢僭称,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⑼所谓“闲话休题言归正传”这一句套话里,取出“正传”
两个字来,作为名目,即使与古人所撰《书法正传》⑽的“正传”字面上很相混,也顾不得了.
第二,立传的通例,开首大抵该是“某,字某,某地人也”,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.有一回,
他似乎是姓赵,但第二日便模糊了.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,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,阿
Q正喝了两碗黄酒,便手舞足蹈的说,这于他也很光采,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,细细的排起来
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.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.那知道第二天,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
爷家里去;太爷一见,满脸溅朱,喝道:
“阿Q,你这浑小子!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?”
阿Q不开口.
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,抢进几步说:“你敢胡说!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?你姓赵么?”
阿Q不开口,想往后退了;赵太爷跳过去,给了他一个嘴巴.
“你怎么会姓赵!——你那里配姓赵!”
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,只用手摸着左颊,和地保退出去了;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,谢
了地保二百文酒钱.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,自己去招打;他大约未必姓赵,即使真姓赵,有赵太
爷在这里,也不该如此胡说的.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,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.
第三,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.他活着的时候,人都叫他阿Quei,死了以后,便
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,那里还会有“著之竹帛”⑾的事.若论“著之竹帛”,这篇文章要算
第一次,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.我曾仔细想:阿Quei,阿桂还是阿贵呢?倘使他号月亭,
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,那一定是阿桂了;而他既没有号——也许有号,只是没有人知道他,——又
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:写作阿桂,是武断的.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,那一定是阿贵
了;而他又只是一个人:写作阿贵,也没有佐证的.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,更加凑不上了.先
前,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⑿先生,谁料博雅如此公,竟也茫然,但据结论说,是因为陈独秀
办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⒀,所以国粹沦亡,无可查考了.我的最后的手段,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
Q犯事的案卷,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,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.我虽不知道是真
没有,还是没有查,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.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,只好用了“洋字”,照英国
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,略作阿Q.这近于盲从《新青年》,自己也很抱歉,但茂才公尚且不
知,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.
第四,是阿Q的籍贯了.倘他姓赵,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,可以照《郡名百家姓》⒁上的注
解,说是“陇西天水人也”,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,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.他虽然多住未庄,
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,不能说是未庄人,即使说是“未庄人也”,也仍然有乖史法的.
我所聊以自慰的,是还有一个“阿”字非常正确,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,颇可以就正于通人.至
于其余,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,只希望有“历史癖与考据癖”的胡适之⒂先生的门人们,将来或者能
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,但是我这《阿Q正传》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.
以上可以算是序.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二章 优胜记略
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,连他先前的“行状”⒃也渺茫.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,只要
他帮忙,只拿他玩笑,从来没有留心他的“行状”的.而阿Q自己也不说,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,
间或瞪着眼睛道:
“我们先前——比你阔的多啦!你算是什么东西!”
阿Q没有家,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;也没有固定的职业,只给人家做短工,割麦便割麦,舂米
便舂米,撑船便撑船.工作略长久时,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,但一完就走了.所以,人们忙碌
的时候,也还记起阿Q来,然而记起的是做工,并不是“行状”;一闲空,连阿Q都早忘却,更不必
说“行状”了.只是有一回,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:“阿Q真能做!”这时阿Q赤着膊,懒洋洋的瘦
伶仃的正在他面前,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,然而阿Q很喜欢.
阿Q又很自尊,所有未庄的居民,全不在他眼神里,甚而至于对于两位“文童”⒅也有以为不值
一笑的神情.夫文童者,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;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,除有钱之外,就因
为都是文童的爹爹,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,他想: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!加以进了几回
城,阿Q自然更自负,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,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,未庄人叫“长
凳”,他也叫“长凳”,城里人却叫“条凳”,他想:这是错的,可笑!油煎大头鱼,未庄都加上半
寸长的葱叶,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,他想:这也是错的,可笑!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
乡下人呵,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!
阿Q“先前阔”,见识高,而且“真能做”,本来几乎是一个“完人”了,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
一些缺点.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,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.这虽然也在他身上,而看阿Q的
意思,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,因为他讳说“癞”以及一切近于“赖”的音,后来推而广之,“光”
也讳,“亮”也讳,再后来,连“灯”“烛”都讳了.一犯讳,不问有心与无心,阿Q便全疤通红的
发起怒来,估量了对手,口讷的他便骂,气力小的他便打;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,总还是阿Q吃亏的
时候多.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,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.
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,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.一见面,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:
“哙,亮起来了.”
阿Q照例的发了怒,他怒目而视了.
“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!”他们并不怕.
阿Q没有法,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:
“你还不配……”这时候,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,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;
但上文说过,阿Q是有见识的,他立刻知道和“犯忌”有点抵触,便不再往底下说.
闲人还不完,只撩他,于是终而至于打.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,被人揪住黄辫子,在壁上碰了四
五个响头,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阿Q站了一刻,心里想,“我总算被儿子打了,现在的
世界真不像样……”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.
阿Q想在心里的,后来每每说出口来,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,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
上的胜利法,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,人就先一着对他说:
“阿Q,这不是儿子打老子,是人打畜生.自己说:人打畜生!”
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,歪着头,说道:
“打虫豸,好不好?我是虫豸——还不放么?”
但虽然是虫豸,闲人也并不放,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,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
的走了,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.然而不到十秒钟,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觉得他是第
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,除了“自轻自贱”不算外,余下的就是“第一个”.状元⒆不也是“第一个”
么?“你算是什么东西”呢!?
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,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,又和别人调笑一通,口角一
通,又得了胜,愉快的回到土谷祠,放倒头睡着了.假使有钱,他便去押牌宝⒇,一推人蹲在地面上,
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,声音他最响:
“青龙四百!”
“咳~~开~~啦!”桩家揭开盒子盖,也是汗流满面的唱.“天门啦~~角回啦~~!人和穿
堂空在那里啦~~!阿Q的铜钱拿过来~~!”
“穿堂一百——一百五十!”
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,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.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,
站在后面看,替别人着急,一直到散场,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,第二天,肿着眼睛去工作.
但真所谓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”①罢,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,他倒几乎失败了.
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.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,戏台左近,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.做戏的锣鼓,
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;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.他赢而又赢,铜钱变成角洋,角洋变成大洋,
大洋又成了叠.他兴高采烈得非常:
“天门两块!”
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.骂声打声脚步声,昏头昏脑的一大阵,他才爬起来,赌摊不
见了,人们也不见了,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,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,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.
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,定一定神,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.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,还到
那里去寻根柢呢?
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!而且是他的——现在不见了!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,总还是忽忽不乐;
说自己是虫豸罢,也还是忽忽不乐: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.
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.他擎起右手,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,热剌剌的有些痛;打完
之后,便心平气和起来,似乎打的是自己,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,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,
——虽然还有些热剌剌,——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.
他睡着了.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
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,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,这才出了名.
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,愤愤的躺下了,后来想:“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,儿子打老子……”于
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,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,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,爬起身,唱着《小孤孀
上坟》③到酒店去.这时候,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.
说也奇怪,从此之后,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.这在阿Q,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,
而其实也不然.未庄通例,倘如阿七打阿八,或者李四打张三,向来本不算口碑.一上口碑,则打的
既有名,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.至于错在阿Q,那自然是不必说.所以者何?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
错的.但他既然错,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?这可难解,穿凿起来说,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
太爷的本家,虽然挨了打,大家也还怕有些真,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.否则,也如孔庙里的太牢④一
般,虽然与猪羊一样,同是畜生,但既经圣人下箸,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.
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.
有一年的春天,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,在墙根的日光下,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,他忽然
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.这王胡,又癞又胡,别人都叫他王癞胡,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,然而非常渺
视他.阿Q的意思,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,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,实在太新奇,令人看不上眼.他于
是并排坐下去了.倘是别的闲人们,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.但这王胡旁边,他有什么怕呢?老实说:
他肯坐下去,简直还是抬举他.
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,翻检了一回,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,许多工夫,只捉到三四个.
他看那王胡,却是一个又一个,两个又三个,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.
阿Q最初是失望,后来却不平了: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,自己倒反这样少,这是怎样的大
失体统的事呵!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,然而竟没有,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,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,
狠命一咬,劈的一声,又不及王胡的响.
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,将衣服摔在地上,吐一口唾沫,说:
“这毛虫!”
“癞皮狗,你骂谁?”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.
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,自己也更高傲些,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,独有这回
却非常武勇了.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,也敢出言无状么?
“谁认便骂谁!”他站起来,两手叉在腰间说.
“你的骨头痒了么?”王胡也站起来,披上衣服说.
阿Q以为他要逃了,抢进去就是一拳.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,已经被他抓住了,只一拉,阿Q跄
跄踉踉的跌进去,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,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.
“‘君子动口不动手’!”阿Q歪着头说.
王胡似乎不是君子,并不理会,一连给他碰了五下,又用力的一推,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,这
才满足的去了.
在阿Q的记忆上,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,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,向来只被他奚
落,从没有奚落他,更不必说动手了.而他现在竟动手,很意外,难道真如市上所说,皇帝已经停了
考⑤,不要秀才和举人了,因此赵家减了威风,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?
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.
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,他的对头又到了.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,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.他
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,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,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,腿也直了,辫子也不
见了,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,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.后来,他的母亲到处说,“这辫子是被坏人灌
醉了酒剪去了.本来可以做大官,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.”然而阿Q不肯信,偏称他“假洋鬼子”,
也叫作“里通外国的人”,一见他,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.
阿Q尤其“深恶而痛绝之”的,是他的一条假辫子.辫子而至于假,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;他
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,也不是好女人.
这“假洋鬼子”近来了.
“秃儿.驴……”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,没有出过声,这回因为正气忿,因为要报仇,便不
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.
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——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⑥——大蹋步走了过来.阿Q在这刹
那,便知道大约要打了,赶紧抽紧筋骨,耸了肩膀等候着,果然,拍的一声,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
了.
“我说他!”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,分辩说.
拍!拍拍!
在阿Q的记忆上,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.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,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
件事,反而觉得轻松些,而且“忘却”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,他慢慢的走,将到酒店门口,
早已有些高兴了.
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.阿Q便在平时,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,而况在屈辱之后呢?他
于是发生了回忆,又发生了敌忾了.
“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,原来就因为见了你!”他想.
他迎上去,大声的吐一口唾沫:
“咳,呸!”
小尼姑全不睬,低了头只是走.阿Q走近伊身旁,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,呆笑着,说:
“秃儿!快回去,和尚等着你……”
“你怎么动手动脚……”尼姑满脸通红的说,一面赶快走.
酒店里的人大笑了.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,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:
“和尚动得,我动不得?”他扭住伊的面颊.
酒店里的人大笑了.阿Q更得意,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,再用力的一拧,才放手.
他这一战,早忘却了王胡,也忘却了假洋鬼子,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“晦气”都报了仇;而且奇怪,
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,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.
“这断子绝孙的阿Q!”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.
“哈哈哈!”阿Q十分得意的笑.
“哈哈哈!”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.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
有人说:有些胜利者,愿意敌手如虎,如鹰,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;假使如羊,如小鸡,他便反
觉得胜利的无聊.又有些胜利者,当克服一切之后,看见死的死了,降的降了,“臣诚惶诚恐死罪死
罪”,他于是没有了敌人,没有了对手,没有了朋友,只有自己在上,一个,孤另另,凄凉,寂寞,
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.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,他是永远得意的: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
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.
看哪,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!
然而这一次的胜利,却又使他有些异样.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,飘进土谷祠,照例应该躺下便
打鼾.谁知道这一晚,他很不容易合眼,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:仿佛比平常滑腻些.
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,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?……
“断子绝孙的阿Q!”
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.他想:不错,应该有一个女人,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,……
应该有一个女人.夫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⑦,而“若敖之鬼馁而”⑧,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,所以
他那思想,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,只可惜后来有些“不能收其放心”⑨了.
“女人,女人!……”他想.
“……和尚动得……女人,女人!……女人!”他又想.
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.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,所以他从此总
有些飘飘然;“女……”他想.
即此一端,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.
中国的男人,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,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.商是妲己⑩闹亡的;周是褒姒弄坏
的;秦……虽然史无明文,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,大约未必十分错;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.
阿Q本来也是正人,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,但他对于“男女之大防”一却历来
非常严;也很有排斥异端——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——的正气.他的学说是:凡尼姑,一定与和
尚私通;一个女人在外面走,一定想引诱野男人;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,一定要有勾当了.为惩治他
们起见,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,或者大声说几句“诛心”二话,或者在冷僻处,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
头.
谁知道他将到“而立”三之年,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.这飘飘然的精神,在礼教上是不应该
有的,——所以女人真可恶,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,阿Q便不至于被蛊,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
一层布,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,——他五六年前,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,但因
为隔一层裤,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,——而小尼姑并不然,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.
“女……”阿Q想.
他对于以为“一定想引诱野男人”的女人,时常留心看,然而伊并不对他笑.他对于和他讲话的
女人,也时常留心听,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.哦,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:伊们全
都要装“假正经”的.
这一天,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,吃过晚饭,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.倘在别家,吃过晚饭
本可以回去的了,但赵府上晚饭早,虽说定例不准掌灯,一吃完便睡觉,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:其
一,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,准其点灯读文章;其二,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,准其点灯舂米.
因为这一条例外,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,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.
吴妈,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,洗完了碗碟,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,而且和阿Q谈闲天:
“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,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……”
“女人……吴妈……这小孤孀……”阿Q想.
“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……”
“女人……”阿Q想.
阿Q放下烟管,站了起来.
“我们的少奶奶……”吴妈还唠叨说.
“我和你困觉,我和你困觉!”阿Q忽然抢上去,对伊跪下了.
一刹时中很寂然.
“阿呀!”吴妈楞了一息,突然发抖,大叫着往外跑,且跑且嚷,似乎后来带哭了.
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,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,慢慢的站起来,仿佛觉得有些糟.他这时确也
有些忐忑了,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,就想去舂米.蓬的一声,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,他急忙回转
身去,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.
“你反了,……你这……”
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.阿Q两手去抱头,拍的正打在指节上,这可很有些痛.他冲出厨房门,
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.
“忘八蛋!”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.
阿Q奔入舂米场,一个人站着,还觉得指头痛,还记得“忘八蛋”,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
来不用,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,所以格外怕,而印象也格外深.但这时,他那“女……”的思想
却也没有了.而且打骂之后,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,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,便动手去舂米.舂了
一会,他热起来了,又歇了手脱衣服.
脱下衣服的时候,他听得外面很热闹,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,便即寻声走出去了.寻声渐渐
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,虽然在昏黄中,却辨得出许多人,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,还
有间壁的邹七嫂,真正本家的赵白眼,赵司晨.
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,一面说:
“你到外面来,……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……”
“谁不知道你正经,……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.”邹七嫂也从旁说.
吴妈只是哭,夹些话,却不甚听得分明.
阿Q想:“哼,有趣,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?”他想打听,走近赵司晨的身边.这
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,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.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,便猛然间悟到自
己曾经被打,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.他翻身便走,想逃回舂米场,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,
于是他又翻身便走,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,不多工夫,已在土谷祠内了.
阿Q坐了一会,皮肤有些起粟,他觉得冷了,因为虽在春季,而夜间颇有余寒,尚不宜于赤膊.
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,但倘若去取,又深怕秀才的竹杠.然而地保进来了.
“阿Q,你的妈妈的!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,简直是造反.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,你的妈
妈的!……”
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,阿Q自然没有话.临末,因为在晚上,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,阿
Q正没有现钱,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,并且订定了五条件:
一 明天用红烛——要一斤重的——一对,香一封,到赵府上去赔罪.
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,费用由阿Q负担.
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.
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,惟阿Q是问.
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.
阿Q自然都答应了,可惜没有钱.幸而已经春天,棉被可以无用,便质了二千大钱,履行条约.
赤膊磕头之后,居然还剩几文,他也不再赎毡帽,统统喝了酒了.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,因为太太
拜佛的时候可以用,留着了.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,那小半破烂
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.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五章 生计问题
阿Q礼毕之后,仍旧回到土谷祠,太阳下去了,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.他仔细一想,终于省悟
过来: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.他记得破夹袄还在,便披在身上,躺倒了,待张开眼睛,原来太阳又
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.他坐起身,一面说道,“妈妈的……”
他起来之后,也仍旧在街上逛,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,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.
仿佛从这一天起,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,伊们一见阿Q走来,便个个躲进门里去.甚而至于将
近五十岁的邹七嫂,也跟着别人乱钻,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.阿Q很以为奇,而且想:“这
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.这娼妇们……”
但他更觉得世上些古怪,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.其一,酒店不肯赊欠了;其二,管土谷祠的老
头子说些废话,似乎叫他走;其三,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,但确乎有许多日,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